時近年關,進城打工的農民工的工資待遇問題,還會像往年一樣再次浮現嗎?
珠三角近年來活躍著一些非政府組織,它們受跨國公司資助,在一些外資品牌的代工廠建立“工人熱線”,監督代工廠,專業地維護工人權益,也令外資品牌方體面地擺脫了“血汗工廠”的嫌疑。某種程度上,這些NGO補充了基層工會的職責。
JW004是一個代號,是中山某服裝廠的一名21歲女工。左邊這段聊天記錄出自珠三角地區的一家“WH工人熱線”的服務QQ。
在珠三角,像這樣由NGO(非政府組織)運營的“工人熱線”有數十家,其運作資金都直接或間接來自國際品牌,而其職責是傾聽來自其中國代工廠工人的聲音,并督促代工廠解決工人的各種問題。
上世紀末起,為了應對經濟全球化過程中的“血汗工廠”問題,“道德貿易”等概念在西方政治生活和社會民意中聲勢越來越大,跨國企業紛紛開始宣布自己的跨國經營“行為準則”:包括工作環境、強度、最低工資待遇、工人年齡,甚至包括工人的心情等等。
而外資品牌的代工廠除了按時履行合同、交付合格產品的“驗貨”之外,更需要應付越來越嚴密的“驗廠”——生產流程也要符合上述“行為準則”。
“最早主要是國際品牌派自己的員工下來驗廠,在代工廠看來,他們最好騙了;后來主要雇用香港的咨詢顧問公司驗廠,這些人不好騙,但好賄賂;而逼到現在這份上,外資企業開始與NGO合作,設立工人熱線,長期監控可能發生的風險。”一位從事“驗廠輔導”行業5年的業內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在深圳NGO“當代觀察研究所”所長劉開明看來,這是中國目前“能真正有效改善打工者生存狀況的模式”。
“紅色預警”
“WH工人熱線”目前“代理”的品牌工廠有上百家,覆蓋珠三角地區大約30萬工人。這個由幾位“80后”在2007年創辦的NGO,參與了英國有道德貿易組織(ETI)、歐盟的企業社會責任組織(BSCI)等企業社會責任組織的投標,而開始了自己的服務。
作為由資方出錢運行的企業熱線,從項目設計之初開始,“WH工人熱線”就強調資方和勞方的和諧相處。“絕大多數時候,我們希望我們扮演和事佬的角色。”該熱線的創辦者之一丁先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曾經有一次,東莞某工廠的投資方卷款逃跑,工人要砸工廠泄憤。“工人熱線”的工作人員最終成了秩序維護者,他們組織工人代表封存機械,聯系拍賣,又組織將所得款項賠償工人,令事態和諧解決。
“一開始,品牌方帶領我們下到工廠。我們在工人中做宣傳,推廣我們的熱線。鼓勵工人們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和我們聯系,然后留下聯系方式。”丁先生說,“不過,推廣的效果并不好,中國工人的流失率太高了,很多時候我們做了一次推廣,3個月以后回到工廠,可能有一半的工人已經離開了。”
“工人們在進廠之前就清楚自己會面對怎樣的生活,很多違背勞動法的行為都被認為理所應當,一周工作60個小時不會有人抱怨,10人住一間宿舍不會有人抱怨。”丁先生說,“而只有在明顯違背一些規則時,才會有人投訴。比如拖欠工資,比如扣押證件不許辭職,比如不許請假。”
“與我們熱線聯系的工人,70%都是說一些情感問題,90%都不涉及投訴。我覺得他們很多人只是希望能有人傾訴。”這個本來為了協調勞資關系的熱線,正在培訓熱線接待人員心理咨詢的知識。
WH賴以在眾多NGO項目中脫穎而出,成為國際品牌們選擇的支持對象,還因為WH在運作時強調為國際品牌定制“預警機制”:一旦有代工廠工人投訴,WH會按照品牌方的要求設定投訴的預警級別,然后向品牌方匯報。拖欠工資、驗廠時操縱工人撒謊,這些都被列為紅色級別,需要在規定時間內迅速上報,以便國際品牌進行處理;而諸如食宿條件不佳等,則被分別歸入黃色、綠色等級別。
“中式工會”
丁先生也承認,他們的組織更像“中式工會”,致力于和諧勞資關系,并強調自己與其他珠三角的勞工NGO尤其是一些“激進的組織”不同,“他們有的更像西方工會”,“一味強調保護勞工權益,與資方對抗”,“在中國的條件下,是不現實的”。
實際上,跨國企業對“WH工人熱線”的工作也有自己的評估,工人的投訴能否及時反饋,和工廠的溝通是否有效等,所有這些指標都決定著跨國企業是否繼續為WH熱線提供資金和運營上的支持。
而相對于NGO的高效和簡潔,官方工會則效率要低不少。“基層工會主要是工廠的管理層和班組長,再往上就是政府官員。他們的日常工作主要是上傳下達政府公文,解決實際問題的可能性很小。”劉開明解釋,“工人們也不愿意與他們接觸。”
“比如工人如果抱怨一名班組長態度粗暴,喜歡辱罵工人,他不會去找工會,因為工會的廠內負責人都是管理人員兼任,和班組長們都是同事。投訴上去了,最后還是把投訴交回給班組長處理。”丁先生說,“而我們就能做到保護好工人的匿名投訴。”
說是工人熱線,實際上WH的電話很少響起。絕大部分時候,工人通過QQ和他們聯系。“打電話比手機QQ貴多了,手機QQ包月才5塊錢。而且,工人們大多比較害羞,在與人溝通上,他們更傾向于采用QQ聊天的形式。”事實上,南方周末記者在WH辦公室的兩個半天,電話從沒響起,而三名負責QQ對話的工作人員卻一直忙碌。
“很多來聯系我們的工人,打電話的時候說不清楚,言辭莽撞。反而在QQ上,一般都很有禮貌,而且能自我表達。”一位負責QQ熱線的女孩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一般只有很重大的急事,才會給我們打電話。”
不過,這種新一代工人的溝通方式,是國際品牌的白領們所不熟悉的。丁先生還記得他們曾經簽下的一家跨國企業,為了對他們的熱線服務進行評估,在幾天之內派人數十次撥打他們的工人熱線。WH的工作人員們“不用猜都知道”是跨國企業的突擊檢查,因為“平時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多電話”。
“說到底,這是你們國內的事”
瑞典人埃里克森在珠三角生活了5年,他在東莞厚街鎮擁有自己的咨詢公司,客戶主要是北歐的一些中小企業。“以前這些企業都是和香港的外貿公司合作,由香港公司負責來東莞和深圳找代工廠,按照訂單的要求保質保量完成產品就可以了。”
“但現在,越來越多的企業關心他們的產品是否‘血汗工廠’出產,是否滿足當地輿論認可的‘行為準則’,這些問題,香港人就不一定能處理好了。”埃里克森說,他在珠三角的服務,就是為北歐客戶尋找符合國際貿易準則的更規范的工廠。
2008年,華南和香港的媒體廣泛報道了有ETI認證資質的香港公司深圳分部驗廠員在深圳工廠公然索賄的新聞,“不給錢就不讓過認證”。
“而從歐洲直接過來的驗廠員到廠了,只走一道程序,要求廠方代表簽署一份文件,聲明自己沒有,也不允許廠方賄賂驗廠員。”前文中所述的“驗廠輔導”經營者表示,“這份文件在歐洲有很大的約束力,但在中國,誰因為簽署這份文件撒謊進過監獄的?很多時候,這份文件就只是個跨國企業的免責聲明。一旦出現受賄丑聞,這紙聲明可以讓他們把責任全推給廠方。”
“老實說,如果要完全按照北歐的勞工標準,哪怕工資水平不變,這里的所有工廠都會被強制關門。10人住一間宿舍?每天工作10個小時?每周甚至每月僅有一天休息?沒有帶薪假?這在歐洲是不可想象的待遇。”埃里克森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即使按照你們的勞動法,這些企業的加班都是超過法律允許范圍的。”
“歐洲人設立的企業社會責任標準,也要受當地法律的約束,BSCI標準中,強調了建立獨立工會、組成集體工資談判的自由。但同時也規定,當這些準則與當地法律有沖突時,則以不違反當地法律為準。”埃里克森說。
“說到底,這是你們國內的事,歐洲的企業不可能干涉你們的內政。”而BSCI在其政策宣言中也強調:“BSCI及其成員的任何行動,都不會減少國家和地方政府、國際非政府組織和員工代表在建立公開市場貿易政策和保證社會條件得以改善的責任。”
JW004在第三天請到了假。除了WH與品牌方和廠方的持續溝通,更重要的是,WH在QQ上向JW004解釋了該如何讓父母發傳真。這些處事經驗,與代工廠的工人們不在同一階層的人是無法掌握的。
一名打工妹與“工人熱線”的QQ對話
●第一日
○JW004:11:05:33 我想請假家里有事。又怕廠里不批。
○WH工人熱線:11:07:01 家里面有什么事情啊?
○JW004:11:09:40 昨晚我爸打電話說爺爺病重這兩天務必到家。
○JW004:11:30:39 我剛才和車間主任說了可她說現在很忙。我說但是我有事必須要回家否則我會有遺憾的,她不批。
●第二日
○JW004:17:31:19 剛才主任叫我快辭工明天就可以走。就等于開除,以后不能回廠了,我說過我不想辭工我只想在家里最辛苦的時候我能出點力。共渡難關。
○JW004:17:35:06 如果WH幫不到我那我也謝謝你們。至少你們能讓我說出心里的委屈,出來打工就是這樣有苦說不出,但是我也不能因為這樣而被家里人說我不孝。
○WH工人熱線:17:58:51 你明天不要走好嗎?我明天把你的事情和工廠說說。
○JW004:18:02:15 但是我能等。我怕爺爺不能等呀!
●第三日
○WH工人熱線:15:31:53 已經反映到了,工廠都知道了,沒有回復說不行,是在處理當中。
○JW004:15:54:44 廠里要求開證明。
○JW004:15:55:48 可家里是農村我問爸爸他都不懂這些。
○JW004:15:56:27 就是傳真證明書。
○WH工人熱線:16:03:35 那么就叫你爸爸快點到鎮上找個傳真的地方發下傳真過來給你。
●第四日
○JW004:14:57:47 爺爺不能吃飯了。
○WH工人熱線:14:59:21 可以喂點粥給他嗎?
○JW004:15:00:20 我今天喂點就咳嗽得厲害。
○WH工人熱線:15:01:16 現在醫生怎么說的呢?
○JW004:15:06:49 醫生說叫我們別難過。
○JW004:15:10:36 爺爺整個人就只有皮包骨頭啦!
○WH工人熱線:15:15:00 爺爺見到你回家是不是很高興啊?
○JW004:15:16:41 是呀,可他沒力氣笑啦,但是他見到我很激動。
●第五日
○JW004:12:34:20 爺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