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烏襪子告別草莽時代
這里每年有50億雙襪子從浙江中部的小城義烏流向世界各地。這里的襪廠老板也因選擇了不同的道路而境遇迥異。
當地村民馮忠斌自1970年代末就開始生產襪子,但至今他的襪子仍只是在火車上兜售;另外一些在1990年代中期才創業的老板們,卻通過購買最先進的機器、斥資打造品牌而躋身于世界最大襪廠之列。
義烏襪廠的分道揚鑣,喻示著在全球競爭和貿易環境變化的壓力下,中國的勞動密集型產業正在作出艱難選擇。在義烏針織市場,有2000個這樣的襪子攤肖華/攝
本報記者 肖華
在人聲鼎沸的義烏針織市場,身著西服、穿著安踏牌運動鞋的馮忠斌坐在其中一個攤位前,無聊地翻著報紙。他生產的“五環”牌襪子一部分擺在面前的塑料布上,一部分正由推銷員拿著在火車上兜售。
馮忠斌可能是義烏最早生產襪子的村民之一,但并不是當地最成功的襪廠老板。他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聽著他隔壁攤位的老板發牢騷:“全地球的人都離不開它,為什么就是賣不出去?”
他所在的這個城市被人們稱為“中國襪業城”,擁有全國最大的襪子市場。中國市場上每10雙襪子中就有4雙來自義烏。世界上最大的5家襪廠也都在這兒,這里的1431家襪子企業每年制造著50億雙襪子、襪褲,其中半數以上出口。
雖然擁有如此驚人的產量,但這里襪廠們的境遇卻不盡相同,特別是在2004年之后。那年10月底,美國對來自中國的棉、羊毛和人造纖維襪子實行為期一年的限制。在美國當時公布的中國對美出口襪子總量中,浙江占60%,其中義烏襪子占了30%多。不到半年,中國襪子提前用完所有配額,被擋在大洋彼岸的海關之外。
從那時起,許多襪廠開始了“返鄉之旅”,國內市場競爭加劇。而義烏襪業的態勢,也變得更加明顯分道揚鑣。
兩個襪業大佬的選擇
在義烏市徐江鎮一棟毫不起眼的白色樓房里,坐落著世界上最大的襪子企業之一———浙江夢娜針織襪業有限公司。3月1日,它的創始人宗谷音在北京
這是奧運供應商的名錄里第一次出現襪子。
宗谷音要付出的代價是500萬美元,這個臉色黝黑的中年人認為這是一筆合算的生意。“這樣的歷史一次就夠,我身邊沒有一個人認為不值得。”他說。
他的對手卻對此不以為然。在最近的一個周末,當兩個朋友在義烏“彼岸”咖啡廳里建議應該擠上奧運這艘航母時,浙江浪莎集團董事長翁榮金卻指出:“那只能在國內用(供應商所允許使用的奧運標志范圍),他們要回來,我們要出去?!?o:p>
在多年以前,這兩個如今為世界襪業老大的位置展開激烈競爭的人,都還是土生土長的義烏農民。1980年代后期中學畢業后,他們分別加入這里成千上萬的襪子商販大軍。當時他們并沒有想到,自己將來會創立世界最大的襪廠。
直到1994年,當時賣襪子的生意好得讓做襪子的眼紅不已。宗谷音在向一個老供應商要貨時,那個臺灣人不僅要漲價,而且說話很難聽。一氣之下,宗用一個提包拎著55萬現金買下一塊土地,創立浙江夢娜針織襪業有限公司。
幾乎是同時,翁榮金發現隨著裙子走俏,長筒襪、連褲襪也廣受歡迎,但價格高到每雙七八十元,因為要從韓國、香港進口。于是,他聯合兩個弟弟一起成立浙江浪莎集團,開始自己生產襪子。
那時候,義烏襪子大多是家庭作坊,絕大多數都是國產機器。而他們倆已經成為“火車座椅底下爬出來的百萬富翁”,直接就從國外進口先進設備。義烏襪業進口機時代的序幕由此揭開,也是這個小城成為世界襪業重要產地的開始。
就在相距10公里的地方,“夢娜”和“浪莎”埋頭生產,一直走在當地眾多襪子制造商前列。不過,仿佛是有默契,“夢娜”重在棉襪,依賴外銷;“浪莎”則著眼國內,強在絲襪。
因此,兩者最為不同的特征是———“浪莎”更重品牌,“夢娜”則努力達到歐美廠家要求的種種標準。
從1996年開始,翁榮金就在中央電視臺投放廣告,“浪莎,不只是吸引”這句著名的廣告語伴著張柏芝的微笑漸漸為人們所熟悉。在中國5000多家襪子企業中,它獲得唯一一個“中國馳名商標”,唯一一個“中國名牌產品”稱號。“產品沒有品牌就像一個人沒有名字一樣令人難以忍受?!蔽虡s金是這樣解釋的。
而宗谷音卻在離廠區不遠處投資建起了夢娜花園這個漂亮的員工宿舍,在這十幾幢樓間草地上,桃花盛開,有假山、小河。夢娜的員工們每周工作5天,每天只須工作8小時。這樣的條件對外地打工者來說是無法想象的。
直到去年,他們都一直相安無事。但現在,他們卻開始不約而同地向對方學習。
盡管“夢娜”去年的出口額又增長了400萬美元,但宗谷音已經覺得70%以上依賴外銷風險太大,而國內市場其實也不小,于是打算從今年起努力將內外銷比例調整成對開。
翁榮金則正在為更多的出口訂單努力,他已經在修建更漂亮的新員工宿舍,并且打算收購美國的襪廠以利用它的銷售渠道。他告誡手下說:“記著,無外不穩,無內不強?!?o:p>
杭疇村的浮沉
宗谷音與翁榮金之間的激烈競爭讓馮忠斌覺得很遙遠。盡管在20年前,當時還是小商販的翁榮金還得找他要襪子。
那是在1980年代,位于義烏江畔的義亭鎮杭疇村風光無限,是遠近聞名的襪子專業村。而馮忠斌正是這個村里最早的創業者。
1979年,他湊了2000元與另兩個村民一起去金華承包了一個襪廠,那里有7臺手搖襪機。第二年他回村自己辦起了針織襪廠,當時就引起義烏市領導的重視,還特批了3000元貸款。后來,村子里很快就有了1000多臺襪機。
1988年,浙江省一位副省長專門來視察之后,決定將杭疇村與另一個出名的襯衫之鄉大陳鎮設為兩個工業區。到1992年,這200多戶人家的村子一年上繳稅收達53萬元。
“那時候做襪子生意的,沒有人不知道杭疇村?!被貞浤菚r,馮忠斌眉飛色舞。翁榮金那時就常常從廣東買回原料交給他加工。
不過好景不長,不知從何時開始,杭疇村盛傳養珍珠比做襪子利潤高得多,于是幾乎全村人都一窩蜂向四面八方的水塘涌去養珍珠。
技術不過關,加上市場不景氣,那場珍珠熱讓許多人家傾家蕩產,時任黨支部書記的馮忠斌估計全村損失至少上千萬。到1990年代中期,消失好幾年的襪機聲才又悄悄在村子里響了起來。
可是這時候,宗谷音的進口襪機每天已能生產500雙棉襪,翁榮金的工廠里每個工人可以管30臺機器,每臺每天能產1200雙絲襪。而杭疇村村民所用的國產絲襪機,每個工人只能管3臺,每臺每天只能生產幾十雙襪子。
馮忠斌咬咬牙也買回了幾臺進口機器,在浪莎生產繁忙的季節,偶爾會有一些加工的機會落下來。不過隨著浪莎質量要求的提高,這些機會很快就消失了。
1998年,希望能搭上奧運快車的馮在村子里率先申請注冊“五環”牌商標,當然,他的五環圖案沒能通過。
幸運的是,他很快發現了另一個“市場”。從那時起,在開往沈陽
火車上的銷售占了“五環”全部銷量的30%,每雙能賺2毛多。馮現在已經有了24臺機子,每臺每天生產250雙。跟村里的許多人比較起來,馮忠斌很滿足。
盡管家家戶戶又做起了襪子,但對這個襪子專業村的前景,馮忠斌并不樂觀。不過,村里一個34歲的年輕人卻讓他很是贊嘆。汪新衛生產的“哥倫·海特”牌襪子比“五環”價格更高,但汪家的國產機器才2000元一臺,馮家進口機器是8萬多元一臺。
汪新衛的秘密武器是他的老婆,一個村子里出名的能干女人,甚至有人曾出過上萬元月薪來聘請。由于她要求嚴格,汪家襪子在村里以質量穩定著稱,所以保持了高價格,“要知道家庭生產最難保證襪子出來都是一樣的,機子里多進一點水,襪子就大一號?!蓖粜滦l對記者說。
1999年汪新衛從父親手中接過8臺國產襪機,到現在這個數字已經翻到126臺,是杭疇村里最多的一家。跟村子里流行的皮卡車不同的是,他開著當地惟一一臺廣州
把價格漲上去,花色再換得快一些,是汪新衛新的夢想。他現在引領著杭疇村的新品潮流,每次生產5個品種,每年換4-5次。盡管比起夢娜每年500個品種,浪莎1000個品種來,這個數字有些寒酸,但這個年輕人一點也不沮喪,他覺得時間還長著呢。
都一樣做襪子,眼看著汪家的東西就是賺錢,馮忠斌很受啟發:“一分貨一分錢,抓質量真是沒錯?!?o:p>
小襪廠的求生之道
不過,讓汪新衛煩惱的是,每次推出新品種不到一周,市面上就開始出現一些看起來式樣相同,但制造更為粗糙的襪子,不過它們往往出現在零售商店而非市場里。
在杭疇村隔壁的佛堂鎮,朱民(化名)正在忙碌地進行著這樣的生產,比如將襪機上的圈數從200調到160以降低襪子的密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減輕1克,就能省1分錢?!?o:p>
他告訴記者,這些襪子都是客商拿著樣式和商標來“下訂單”的,生產出來直接發貨,并不會擺到市場上。因為批發市場跟零售市場不同,客商都是行家,手一摸就知道真假差別,有的人甚至連成本都能精確算到“分”,誰也騙不到。而客商的零售店里,消費者卻沒有這個能耐。
這是他2001年得出來的教訓。那一年,恰恰是汪新衛第一次遭遇被仿冒。那時候,他還沒能注冊到自己的商標,生產的一種取名為“肖邦”的襪子包裝新穎非常走俏,一周之后,整個針織市場里“肖邦”隨處可見,汪的生意一落千丈。但沒想到的是,只過了幾天,形勢再度逆轉,其他的“肖邦”門可羅雀,而汪的小攤生意又火了起來。
經此一役,公然擺上攤的仿造品大大減少,而朱民也一直只生產自己的品牌。
但隨著這些年競爭日漸激烈,原材料價格上漲,襪子價格卻不升反跌,利潤幾乎被攤到最薄,像朱民這樣只有十幾臺機器、并需要到市場上租攤位的人家,每雙襪子只能賺3-4分錢,于是不得不干起這樣的活來。
“這可是一門技術活,”朱民說,“算得不好的話,要么自己貼錢,要么做出來差太多,都是虧本。”
杭疇村好幾位村民也告訴記者,村里一些小廠都這么做。但他們最后都會說:“我可沒有。”
浙江省質量監督局去年底發布的省級產品第三季度質量報告顯示,義烏市60批次襪子產品中,合格的只有26批次,合格率僅為43.3%。在過去的四年中,浙江省襪子的年度抽檢合格率分別為82.7%,97.6%、96.2%和93.1%,這次抽檢中則下降到67%。
這些不合格的襪子,大多數是纖維含量與標注不符,比如以少充多,或者不含棉而標為棉襪。
對這樣的結果,馮忠斌感到很委屈,他說他是根據原材料上標注的纖維含量來計算的,但誰能保證原料上標注的準確性呢?他曾經打算生產之前先做檢測,可是一打聽,做一次檢測600元,于是作罷。